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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式火锅》:不仅是美食,更是满满的激情!

在2023年的电影领域中,《》无疑是一部缓慢升温的佳作。导演陈英雄依旧保持着他一贯的风格和对电影艺术的坚持。然而,这部作品对于那些追求艺术深度的观众来说可能略显晦涩,特别是对中国观众而言,其中国译名《法式火锅》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一部关于美食的电影,从而忽略了其原名《La Passion De Dodin Bouffant》中所蕴含的更深层次的含义。

《法式火锅》:不仅是美食,更是满满的激情!插图

影片的内容确实与美食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它通过展示烹饪过程及其相关的环境来呈现一种独特的艺术表达。电影从一个平静的早晨开始,女主角欧仁妮穿着便服走进田野采摘蔬菜,随后男主角多丹起床,询问女仆是否准备好洗澡水,接着是一段长达20分钟的烹饪场景。这种长时间的烹饪展示是对观众耐心的一种考验,同时也挑战了传统影视作品的叙事方式。

研究叙事学的理论家认为,叙事是一种时间的艺术,而在面对一部需要两小时左右时长的电影时,如何安排叙事结构是导演的一大挑战。陈英雄并没有选择遵循主流电影的叙事节奏,而是重新塑造了叙事中的时间观念,并尝试将其传达给观众。那么,这种独特的时间观念究竟指向何处呢?

镜头缓缓移动,捕捉着户外阳光、厨房布局、料理台上的器皿以及欧仁妮和多丹处理食材的动作,还有女仆来回忙碌的脚步声。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共同构成了一种特殊的生活节奏。可以说,导演的真正意图是通过这些日常细节引导观众进入一种新的生活韵律。当生活被具体化为劳作时,它便具有了音乐性,而这种音乐性又与画面相结合,形成了深刻的意义。

类似的表现手法不仅在维姆·文德斯的《》中得到了精彩的体现,也在陈英雄自己的早期作品《青木瓜的滋味》中有所展现。这类电影被称为“生活流电影”,重点不在于“生活”本身,而在于“流”,即生活的形式。文德斯通过对清洁工日常生活的平稳持续的节奏描绘,使观众在观看过程中不自觉地从具象的日常细节中抽离出来,去感受那种节奏,去理解那种时间。

因此,导演所强调的特别时间观念并不是要刻意创造一种生活的仪式感,而是要揭示生活本身已有的形式。这种形式不仅来源于生活的细节,更源自于人们对生活的体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激情”。当然,对美食的激情只是多丹众多欲望中的一部分,女性,即欧仁妮,似乎更是他激情的源泉。

欧仁妮作为他多年的厨师,将他对于美食的构想和体变转化为具体的菜肴。她是他最亲密的合作者,也是最能理解他各种意图的人,甚至在身体上他们也有极其亲密的关系。但多丹并不因此满足,他渴望欧仁妮能成为他的妻子,被他完全拥有。众所周知,陈英雄擅长塑造女性形象,此次更是将女主角朱丽叶·比诺什那沉静而松弛的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与同期在法国上映的另一部突出女性形象的作品《》不同,如果说后者理解女性的方式是将一个女性个体从一段关系(夫妻关系)中剥离出来去审视,那么《法式火锅》则是让这个个体回到一段关系中去。因此,导演茹斯汀·特里耶面临的是关系中破裂、冲突、不和谐的那一面;而陈英雄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他要在一段看似已经非常和谐的关系中去探索欲望的本质。

影片中第一次出现多丹向欧仁妮求婚的场景是在一个月夜的花园里,他们相处的状态看上去完全就是多年的夫妇了,然而,欧仁妮还是再次拒绝了多丹。相似的拒绝还出现在多丹的美食家伙伴们邀请她与他们共进午餐的场景中。她站在灶台边,有些不知所措地对他们说:“我是属于这间厨房的,并且你们吃的每一道菜我都已经尝过。”言下之意是,我与你们最深刻的交流已经借着我亲手烹制的菜肴完成了,这在我看来,就是最合适的“关系”,不需要再推进。我不愿离开我的厨房,而你们,则是属于餐厅的。

有人可能会认为欧仁妮作为一名女性缺乏进攻性,过于传统,但拒绝本身其实是一种非常主动的态度,欧仁妮借此表达了她的观点,她认为最好的关系是在它已经自然呈现出来的气息与特质中被把握并享受的。因此,烹饪的过程成为了她理解一切的支点,包括她的灵魂伴侣多丹。既然在烹饪中两人已经有了这般程度的契合,那么就没有必要再进一步了。

欧仁妮并没有成为多丹欲望投射的对象,在拒绝求婚的背后,实际上是她对成为“女神”的反抗,这种反女神的特质通过比诺什游刃有余的表演显得很有说服力。不过,当欧仁妮得知自己身患重病后,决定答应多丹的求婚,这是一个充满奇妙韵味的“反转”,如果称得上是反转的话。他们都知道她已身处死亡边缘,因此她完全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再求婚,而他也知道这次她会有所回应。他们彼此配合,不是为了迎接未知,而是为了留住已知。欧仁妮心中最神圣的时刻是关于“邂逅”的,在最后一次谈话中,她向多丹坦露了自己对此的憧憬和满足。然而这“邂逅”并非源于意外,而是基于足够笃定的预判和足够耐心的期待。带着对这样一种“邂逅”的执念,她固守女厨的身份,直到生命尽头。

欧仁妮的主体性,或者说在她作为女性的自我意识中,有一种隐匿的“我执”,只是不表现为进攻,而是表现为隐忍和坚守。许多评论提到这体现了一种东方式的“女性美学”,不过导演陈英雄12岁就因战争逃离出生地越南,跟随父母来到法国,因此仅使用地域概念来辨识其电影美学的特征虽不见得无效,却也未免简单了些。就像多丹这个不言而喻的“欲望主体”,他身上有着与欧仁妮非常不同却又能构成微妙呼应的特质。

电影中最美的一处外景拍摄的是订婚宴结束后两人漫步丛林的场景,仿佛回到了伊甸园。他们随意表达着自己对季节的感受。多丹说,所有的季节他都喜欢,第一滴雨水、第一片雪花、壁炉里的第一捧火、树梢上的第一株嫩芽,这些周而复始的季节变化都让人欣喜不已。欧仁妮却回应说,她只喜欢夏天的炽热,这会让她回想起每天处理的炉火,她认为自己只属于夏天,也会留在夏天。除了暗示自己的死亡,欧仁妮对季节的感受其实很符合自己性格中“我执”的一面,夏天或许也可理解为“激情”的自然表达。

多丹则不同,他的身份是美食家,被朋友们称为19世纪法国美食界的“”,影片中多次出现他用丰富而精准的语言体会和品鉴美食的场景。对食物丰富的感受力和评价能力意味着拥有一种在事物中捕捉价值和美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又必须建立在与评价对象保持适当距离的基础上。因此,多丹亲自下厨制馔的能力非常有限,在这个意义上,他依赖欧仁妮,但不仅是欧仁妮,他更需要依赖他的激情,这激情将他引向任何美好的事物,却又不至于长久地占有它。对于一个美食家来说,好奇心必须在终极意义上胜过占有欲。这既塑造了多丹,也成就了欧仁妮的选择。

在影片的最后,导演用类似于“番外篇”的方式将多丹与欧仁妮进行了对调。此刻,那个总是淡定自若的欧仁妮变成了提问者,她问多丹是如何做到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保持对她的包容与恒心。多丹答:“圣奥古斯丁说过,幸福就是继续渴望已经拥有的事物。”欧仁妮接着问他,她究竟是他的妻子还是厨师?多丹沉吟片刻后说:“我的厨师。”这个始终对欧仁妮抱有热望的男人虽然常常陷于无法拥有挚爱的失落心境,但在根本上守住了“继续渴望”与“已经拥有”之间微妙的平衡。

在这个意义上,无论是有形的美食还是事实上的婚姻都已不再是影片最终的表达目标。《激情》,无论是翻译为“激情”还是“欲望”,将其作为存在的一种本质状态来展现构成了这部作品的思想根基。陈英雄的电影实际上是高度观念化的,这或许与他本科期间主修哲学有关。不过,他的思考虽然极为抽象,他的镜头表达却不愿依靠影像本身直接抛出那些观念,显然并不愿以结论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正如同艺术作品的最高价值不在于它是完美的,而在于它的流动性。它在创作者、作品、欣赏者和现实语境之间始终被理解着、诠释着,却无法完全确定下来。思想虽然是任何艺术作品的灵魂,却不能以结论的形式出现在作品中,而应该以可能性的方式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包括观赏者的精神世界中。在这方面,陈英雄或许不是最好的哲学家,但一定是优秀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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