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为何会飘落雪花?
廖伟棠
历经八年漫长等待,即便海外影展上映时口碑遭遇滑铁卢,我仍难以动摇对麦浚龙新作《风林火山》的极高期许。这份执着源于他处女作《僵尸》曾带来的震撼——那不仅是视觉层面的惊艳,更裹挟着挥之不去的惶惑与感伤。
当真正在香港观赏完《风林火山》,往昔的情绪余韵尚存,却新增了一股强烈的抵触情绪。回溯《僵尸》时,鲍起静饰演的梅姨为复活冬叔而诱骗邻家幼童献祭“炼尸”的场景便已令我极度不适。抛开行为的残酷性不谈,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其中毫无过渡的冷漠:原本相亲相爱的老妇与孩童瞬间沦为陌路,毫无怜悯可言。导演为追求所谓的“艺术冲击力”,将角色视作草芥般的实验品,这种创作态度着实令人不寒而栗。
此番在《风林火山》中,铜锣湾遍地横陈的尸体、医院爆炸案中无辜陪葬的患者、被虐杀三位女警的“艺术写真”投影、惨遭屠戮的工具人阿焦……诸多场景不断唤醒我对《僵尸》里小白的记忆。自然而然地,黑警王志达、富二代李文狄与李雾童兄弟、杀手程文星、神探狄文杰等角色,都在特定时刻化身成冷酷无情的梅姨,为各自偏执的目标不择手段。相较之下,由麦浚龙亲自诠释的卧底麦俊贤反倒显露出些许人性温度,至少在行凶前会出现失禁的生理反应。
这部作品绝非展现自然之力的“风林火山”,而是赤裸裸的人性弱点大观:傲慢如掌控香港命脉的李雾童及其家族;爱恨交织、深陷黑白漩涡无法自拔的狄文杰;贪婪痴妄最终自我毁灭的王志达;盲信宿命、麻木生死的程文星;甚至包括导演麦浚龙本人在内,皆陷入嗔痴的泥沼。
影片反复叩问:“你想唔想洗牌再来过?”(你愿意推倒重来吗?)然而每个细节都在无情宣告“冇得洗牌再来过的”(根本不可能重新开始)。这不仅指向电影叙事本身,更暗喻着银幕内外香港社会的困境。不知麦浚龙是否清醒认识到这层深意。
就拍摄技法而言,散场时我草拟的“初步观感笔记”写道:“影像语言尚可理解,演员表演到位——可正是这些优点反衬出创作动机愈发令人反感,恰似当年的《僵尸》。探讨动机难免涉及主观评判,姑且不论;但所谓‘意义'实则空洞,或许导演本就认定世态炎凉、人情淡薄毫无价值。可矛盾在于,电影恰恰构建于世情与人情之上,若真视其为虚无,何不转而创作装置艺术?”
或许可将这种虚无解读为“反意义”,即彻底的厌世哲学。但厌世情怀若强行灌输,便沦为矫揉造作。至此终于厘清《风林火山》引发不适的根源:导演虽具备足够的野心与审美素养,却欠缺与之匹配的创作才情与基本功力。剧本架构与剪辑节奏的诸多瑕疵,使得精心铺设的“贪嗔痴恨慢”人物群像显得单薄脆弱、摇摇欲坠。
尤为遗憾的是女主角高圆圆饰演的刘思欣与男主李雾童的情感线处理生硬突兀,结尾处的特写镜头切换更显荒诞可笑。从剧中人物对她的态度可见,这位女性早已掌握集团核心权力,李雾童对其存在明显依赖关系。然而导演试图打造的李雾童杀父恋母俄狄浦斯情结线索,却在叙事过程中逐渐迷失方向,最终使刘思欣退化为操控全局又被更高势力摆布的高级傀儡。
类似的人物关系失衡贯穿全片,或许因两小时片长难以承载庞杂设定所致。即便有张叔平这样的大师级美术指导加持,仍难掩叙事漏洞。以“巧言集团”命名的李家桥言企业(谐音“巧言令色鲜矣仁”)堪称绝妙讽刺,而麦浚龙本名中的“允然”(粤语与言、然、贤同音)更暗藏玄机——他在片中分饰麦俊贤与李雾童两角,却未通过任何伏笔或隐喻建立二者关联。与卧底麦俊贤关联最紧密的黑警王志达,仅剩擦肩而过的画面和重复的电话交流,错失深挖隐喻的良机。至于狄文杰与李文狄这对镜像人物,竟无直接对峙场面,白白浪费了梁家辉与杜德伟的精彩演技。
尽管如此,《风林火山》仍属香港罕见的诗意电影(现代诗风格),只是受限于导演能力与经验不足未能尽善尽美。例如漫天飘洒的雪花既是白粉(毒品)的隐喻,结尾处重庆大厦天花破洞漏下如雪般的白粉亦形成呼应;核辐射引发核冬天的政治经济崩溃隐喻,最终却落脚于平凡的止痛药。这些意象本可处理得更尖锐、更具实验性——既然已大胆将救护车漆成黑色、711标志涂白,何不索性让雪花呈现黑色或黄色?毕竟现实中的香港从不落雪,正该放手玩转魔幻现实主义。
精神分裂、多重身份却丧失自我认同的麦俊贤,恰似香港的缩影——他甚至无缘得见想象中早产的儿子。王志达在医院楼下偶遇他却未加阻拦,暗示其知晓李雾童与刘思欣的宏大阴谋;上车前特意询问医院名称的举动,更坐实了他参与计划的身份。而王志达虚构的患哮喘女儿同样充满隐喻色彩:他说孩子六岁(近似枪战中用作掩护的街头女孩年龄),夜间点烟时却分明是十岁模样。
由此延伸出的麦俊贤幻想中的早产儿、刘思欣腹中的胎儿、狄文杰妻子未曾降生的婴孩……这些意象共同指向麦浚龙对香港未来的绝望预判——这座城市正在失去孕育新生的能力。
诚然,这样的香港完全可能在1994年真实上演。这个曾被核灾难阴影笼罩的城市,现实中尚未沦为僵尸之城,但在《风林火山》构建的世界里已然异化——这正是我对本片最深的不满之处,只因心中仍存留着不甘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