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文互联网的舆论生态着实令人费解,总有人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怪圈——既批判极端左翼,又否定右翼立场,美其名曰“乐子人”,可一旦出现各打五十大板的平衡之作,便立刻扣上“白左献礼片”的帽子。明明现实中众人皆知过度偏向任何一方皆有弊病,却偏偏要强求影视作品必须带有鲜明的政治倾向,甚至仅凭某个转瞬即逝的画面就给整部电影贴上意识形态标签,这般简单粗暴的评判标准实在值得商榷。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执导的《一战再战》恰似一记响亮的反讽耳光,它所展现的并非对极左或极右派的单向度批判,而是直指所有固化意识形态体系的崩塌。当帕菲蒂娅与政治宿敌洛克乔同处密室时,她以肉体交融的方式消解了立场对立,导演早在开场便揭示了真理:总有些事物能穿透人为制造的裂痕。影片结尾处更具深意——即便象征绝对信任的信物迪安德拉知晓鲍勃去向,合作仍会达成;那件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装置终究沦为虚设,薇拉持枪对峙鲍勃时,失效的信任符号与错位的暗号都不再重要,十六载共生岁月铸就的情感纽带让拥抱超越一切教条。这是意识形态体系的溃败,却是人性光辉的胜利。
电影艺术的本质本就游走于虚实之间,形式与政治的关系永远处于动态平衡。它可以承载政治隐喻,亦可完全脱离创作者意图成为纯粹审美对象。《一战再战》中那场如惊涛骇浪般的追车戏,恰似全片节奏的具象化呈现。影片刻意打破传统叙事连贯性,依靠格林伍德连绵不绝的配乐与环境音效编织出流动的时空幻象(尽管这种解读可能引发争议,但其创作逻辑确实与《奥本海默》异曲同工)。安德森甚至将跳跃性延伸至视觉空间维度,最终让躁动归于静谧,这种对形式的解放本身便是自由意志的宣言。
片名“One Battle After Another”的精妙之处不在战斗本身,而在两次交锋之间的留白。导演用蒙太奇手法跳过薇拉成长的十六年,以一句台词浓缩拉美社群百年抗争史,正是这些被省略的时光塑造了故事内核。跨越阶级、种族与信仰的协作精神在漫长岁月中沉淀,成为比任何口号都更强大的联结力量。薇拉与鲍勃共同度过却被镜头略过的十六载光阴,悄然构筑起超越意识形态藩篱的生存共同体。
这个时代普遍的集体症结在于弥漫性的不安与脆弱感,所有角色皆困于此境。帕菲蒂娅“消失”后,敌人试图抹杀她的存在痕迹,战友们避而不谈这段历史,连女儿薇拉都被视作错误产物——作为叛徒与敌人的孩子,她自诞生起就活在压抑之中。这个始终处于防御状态的生命体,出场即带着对抗世界的紧张感,恰似法式75步枪般敏感易碎。直到终章来临,她才挣脱他人推搡的命运轨迹,主动选择直面母亲的存在。但与其说这是母女和解或革命火种的传递,不如说是个体在意识形态废墟上重建生活的觉醒。薇拉拒绝成为新的精神图腾,她选择做日常生活的幸存者。
若非要在影片中寻找导演的精神投射,那位掌控全局的sensei无疑是最佳人选。他宛如隐形的指挥家,一声令下便能调动整个街区的力量,摄像机的运动轨迹完全受制于他的意念。这种创作主体对叙事节奏的绝对掌控,不正是导演职能的终极写照吗?当被问及《一战再战》究竟传达何种思想时,这位美国白人导演给出了充满东方智慧的答案:“be water my friend”。在湍急的政治洪流中保持液态形态,或许才是穿越意识形态迷障的生存之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