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条书评阐述了令我深以为然的观点:人文主义修养的核心特质,在于能够以包容之心去理解那些自己并不认同、甚至认为水准欠佳的事物。它不仅停留在外部批判层面——诸如指出作品缺乏生活积淀与专业训练,或是存在刻意拔高的浮躁之气;更能穿透表象,触及内在的裂痕,比如现实主义叙事的突兀中断,以及英雄神话构建时的刻板僵化。
在我看来,审视姜文的新作正需要这般视角。影片中挥之不去的“爹味”气质、喧闹嘈杂的视听呈现、略显粗糙的画面质感,加之对隐喻符号与神话元素的执拗堆砌,这些元素确实削弱了我的观影体验。但走出影院后,我试图探寻背后的深层动因。当说出“变成了这样”时,潜意识里似乎暗含着对过往辉煌的怀念,仿佛存在过某个更理想的创作阶段。这种表述方式虽看似客观温和,实则暗藏陷阱——通过褒扬早期作品来缓冲对新作的批评,容易陷入自相矛盾的话语困境。我必须明确声明:绝非此类意图。
平心而论,我对姜文导演的作品向来持保留态度。若将《寻枪》纳入考量范围,或许仅有这部(个人认为其艺术完成度优于三池崇史的《中国鸟人》)与《太阳照常升起》(可视为摄影师李屏宾的正常水准发挥)勉强契合我的审美偏好。
业界公认的经典之作《阳光灿烂的日子》与《鬼子来了》,于我而言却有着不同的解读维度。前者宛如库斯图里卡风格的精妙变奏,尽管画面构图并未直接参照《你还记得多莉·贝尔吗》或《爸爸去出差》,但狂放不羁的精神气质确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则更接近文学性极强的文本实验,若非要寻找类比对象,我倾向于将其与今村昌平的创作脉络相联结,而非大众惯常提及的大岛渚(基于《饲育》与《鬼子来了》故事结构的相似性所做的联想)。
自观影结束以来,我广泛涉猎了各类影评:有人执着于解码影片中的隐喻体系,有人剖析摄影师李屏宾此次表现失常是否受导演干预所致,有人痛陈对话场景从往昔妙趣横生沦为当下刺耳噪音的创作滑坡,更有人将《让子弹飞》《太阳照常升起》视作创作巅峰后的转折点,亦有评论者大胆将姜文与扎克施耐德进行跨文化比较。无论赞誉还是苛责,相关讨论在网络空间俯拾皆是。
上述内容仅作为个人观影资历的佐证(绝非无脑黑),并非构成系统性批评的基础。以我之见,现阶段从外部视角全面否定该片尚显草率,而要精准捕捉其内在逻辑断裂——既不能简单将作品简化为导演个人毫无自省的“爹味”宣泄、亢奋表达与听觉暴力,也不应将其固化为某种观念化的符号标本——实属艰难。与其仓促定论,不如提出若干值得深思的问题,或许可归结为对创作“精神史”的探究:
1.影片中角色朗国任(由朗朗饰演)与现实人物吴志坚(即吴谢宇案原型)之间是否存在隐秘关联?需强调的是,单纯模仿《爆裂鼓手》式的叙事结构恐难触及问题本质,因症结所在远非表层形式所能涵盖。
2.贯穿多个场景的暖黄色调究竟承载着怎样的光影隐喻?特别需要澄清的是,这种视觉处理绝非库斯图里卡式的狂欢色彩,反而让我联想到余华小说改编电影《河边的错误》中特有的诡谲氛围。频繁出现的快门闪烁又暗含何种象征意义?
3.那些看似精心雕琢却因过度修图导致色彩失真、质感粗劣的画面(可对比今村昌平《诸神的欲望》中经风沙侵蚀后形成的油画般粗粝质感),究竟是导演刻意追求的艺术风格,还是创作团队向商业化审美妥协的产物?
4.影片空间营造呈现出虚实失衡的状态,既丧失了现实场景应有的纵深感,又未能升华为纯粹的象征表达。这种创作取向与近年涌现的东北题材佳作如《漫长的季节》《平原上的摩西》形成鲜明对比,其间的差异蕴含着怎样的美学思考?
5.延续东北影视的创作脉络探讨,若我们跳出简单的模仿论框架(如对标《杀人回忆》《人造天堂》等经典),转而关注作品所构建的独特感知“场域”——这种依托废墟意象与杀戮隐喻折射出的集体记忆载体,在姜文的创作体系中是否真实存在?
目前暂且梳理出这些思考方向,权作抛砖引玉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