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影视的浩瀚星空中，电影如同繁星点点，穷尽一生也难以全部领略其魅力；虚拟现实则如不断变幻的奇幻梦境，层出不穷。而在听觉的世界里，流行音乐听久了会让人感到倦怠，于是摇民谣便成了新的选择，待民谣也变得腻烦时，古典音乐又悄然走进人们耳畔。在味觉的领域，无论是美食家还是普通食客，对于八大菜系的佳肴都如数家珍，各有钟爱。人的视觉、听觉、味觉在这丰富多彩的世界中得到了极大的开发与享受。然而，触觉虽与四肢相连，却似乎脱离了五官的范畴，常常被我们忽视。唯有嗅觉，总是默默地充当着其他五感的陪衬，鲜少有文人墨客专门吟咏。或许正是因为这份不常见，与嗅觉相关的香水价格往往奇高无比。而另一种传统的闻香方式——焚烧燔爇熏，随着中国风的流行，也逐渐变得寻常起来。点一只线香，插入香托之中，静候青丝袅袅升腾，烟火气缓缓扩散，留下的淡淡香味仿佛是一把钥匙，能够剜出深埋在心底的私人记忆，就像浓缩芯片一般，将那些最深刻的感情蚀刻其中。
有这样一部别具一格的纪录片——《惟有香如故》，它另辟蹊径，将目光聚焦于“香”。虽说它基于史料，却又不局限于历史，而是巧妙地填充细节，理顺逻辑，将其丰富成一个个引人入胜的单元故事。在这些故事里，品香说人，那些著名人物仿佛瞬间活了过来，他们穿越漫长的千年时光，心中承载着沉甸甸的爱恨情仇，宛如命运长河里的一颗颗棋子，演绎着令人感慨的悲哀。
首集《雨霖铃》便令人印象深刻。谁人在读书时不曾背诵过那首千古长恨歌，又有谁没读过柳永作词的《雨霖铃·寒蝉凄切》呢？原来，“雨霖铃”这个词牌名背后有着一段动人的历史渊源。唐明皇李隆基在安史之乱后奔蜀途中，为悼念贵妃而作此词。当日，乐师贺怀智刚好送来了贵妃平常随身携带的瑞龙脑香。之前贵妃特意避开，再闻此香，仿佛是在招魂一般。烟雾缭绕之中，是否有那个魂牵梦萦的魂灵显现？下过雨后，拂去空中悬浮物，“相对湿润的空气能帮助鼻腔捕捉结合那些气味分子”，气味直达大脑皮层，唤醒了埋在心底的痛楚和悔恨。世人皆知杨玉环是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她备受皇帝宠爱，爱吃荔枝，皇帝便派人从远处运来带有露水的新鲜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然而，她随身携带的瑞龙脑香却揭示了她智慧的一面。“婆利国（今文莱）的参天大树肚子里居然孕育了一种冰一样的东西，这就是瑞龙脑香，更奇怪的是，这香闻起来居然真的有寒凉之气。”她随身携带此香，是为了时时提醒自己，皇权翻云覆雨，富贵转瞬即逝，瑞龙脑的火与冰暗喻着世态的炎凉。
这部短短五集的纪录片中，有一集借恶臭螺甲讲浩渺人生，名为《南柯子》。通常，被食客们吃干抹净螺肉的螺壳，会带有一丝腥气，一般都会被直接丢掉。然而，“香圣”黄庭坚却将它捡回，经过炮制半晌，变为一味香材——甲香。“它把所有香味团结起来，加倍绽放出类似于美拉德反应的效果”，堪称名副其实的香材催化剂。彼时的黄庭坚，年轻时反对王安石变法，年老后又被蔡京奸党迫害，名字被刻在“元佑奸党碑”上，还被贬谪到广西宜州。妻子儿女都不在身边，陪伴他的只有一位通缉犯范祖石（字信中）。黄庭坚知晓他的来历和来意，默然许其在身旁熬制螺甲，最终熬出了“回生香”，助他与亡妻在奈何桥上回望相见。俗人在世上熬炼，受锤和见喜皆会生长出绵延的悔恨与执念，一日不消，一日不解，终生挂念。比起在历史上一文不值的范祖石，当时偏居陋室的黄庭坚，才是那个最该怀才不遇、终日怨怼的人。中国古代的儒生文人，学问只是粗浅的追求，致仕治国才是终极目标。当车马的方向与京城背离越来越远，和犯人被判流徙相当，因为他们内心承受着政治理想破灭的熬煎，而这在有风骨的文人心中，几乎等同于死。黄公预感自己身体不济，即将人走灯灭，念的既不是妻儿兄长，亦不是过往虚名，畅言“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便猝然离世。遗言符合他的风格，当自己是那味螺甲，“不随鱼，不从虾，稀里糊涂烂在沙滩上，结果自成腥臭一派”，谦卑地做着心无执念、快意人生的摆渡人。众人皆苦于功名之中无出路，仕途不顺，愁苦烦闷，他却以自己的生命，研磨成粉，“欲求善果，先成齑粉”，指出另一条超脱的明路。人们自我安慰时，常借用随遇而安的辞令，但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呢？他到生命的终了，还用一味香的熬制，点化了两个人，劝说友人许子温放过范祖石，激发范祖石心中的善念，使其修佛成僧。他做到了身故后，命运还给他一味“回生香”，黄公逝世满百日，“彗星西来，天象大变，朝廷下令捣毁元佑奸党碑，大赦天下”。
不仅北宋书法家黄庭坚有着自己的坚守，被誉为“神医”的华佗在三国战乱时代也有着自己的追求。端午节时，每户人家门口都会挂艾草、熏艾叶，这既有辟邪驱虫的功效，又能祈求平安。艾叶表面有一层绒毛，古代烧叶点绒，用作火引，现代则运用艾叶提绒技术，制成艾炙、艾柱或艾条。除了上述两种用法，《青囊行》里的神医华佗还有第三种用法。油脂萃取百天，吸收艾叶精华，制成艾草膏，为操劳过度的曹操治头疼。华佗懂得很多，既懂艾草的提取炙烤之术，又懂百种药草医百病，却未能留下一本医书，因为他唯独不懂帝王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作为一介平民的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战争机器运转起来，投入其中的是源源不断的战士性命，染上瘟疫或是被兵器所杀，又有什么区别呢？医者仁心，可他偶尔也会忘了这个道理。片中华佗没有如《三国演义》所述，死于僭言开颅医治曹操的头疼，而是死于坚持先防治，后出军。赤壁之战的结局，后人皆知说真话者的报偿，不一定是重赏，反而是赐死猜中帝王没能猜中的结局，一样是僭越。华佗自知难逃一死，愿献上百日萃取的艾草膏，自身作为冰台引火，以死为谏。华佗死后，曹操下令全军用艾，减缓瘟疫传播，不久曹冲重病，他才真正表达误杀华佗的悔意，“吾悔杀华佗，令此儿强死也。”
纪录片里还有自喻为梅，带着似有若无香气，宁愿因告发受徒刑，都要坚决与丈夫离婚的李清照；面见圣上，借香农割取沉香，短视逐利，言变法敛财扰民，急于求成，与王安石在便殿展开辩论的苏轼……食物有五种滋味，音乐有各种流派，惟有谈起香，清香、幽香、馨香都不足以达意。选购香水时，即使导购形容得天花乱坠，还得自己亲自去闻闻，才能分辨喜或不喜。千人千味，可能正是因为鼻腔捕捉的气味分子非得捞起一段珍藏的岁月记忆遥想起某个人，借香喻人，以香载道，香气才有了实体，才能化为心中独留的一抹香。
